故事里的人

山东省沂南县人民法院青驼法庭庭长孙庆礼到村里开庭，阳光猛烈，正襟危坐，脑门上汗津津。庭审结束，村主任老孟奚落他：“乍一看吧，也不够威严，国徽挂树上，桌子凳子都简陋，跟那法槌都不配。可一抬头，哎呀那端坐中间的是谁？面如黑金，莫不是包黑坐堂！”孙庆礼看了看树，若有所思地说：“确实不能老挂，树也累。这样吧，下回你站后面举着如何？村主任就是为大伙服务的嘛！”

大伙哄笑。媒婆李婶磕着瓜子儿，也趁机掺乎：“哎呀孙庭长，你说你得亏长得黑，不然这威严不得少一半啊哈哈哈......”

孙庆礼把脸一沉：“作为一个十里八乡有名的专业媒婆，你能不能多提升提升职业素质？把媒说得结实点行不？怎么一桩桩的悔婚毁约？还嫌法庭不够忙是不？”

“哎呀呀，那你今天来一趟，一个羊是放两个羊也是放，老李家那个事你咋不一起给办了呢？”

孙庆礼叹了口气：“我今天来开的庭是承包山林的事，我是想给大伙普普合同法。老李家的事，大姑娘小伙子恋爱谈崩了，儿女情长拉拉扯扯，能在乡里乡亲这里说吗?以后还得找对象嘛。明天去法庭我给调调看吧。”

李婶停下了瓜子。哎，庭长你想得周全。要不说我就佩服你呢......

青驼镇的每个村，孙庆礼都非常熟悉。春夏秋冬，一草一木，他走了多少趟，也记不清了。老少爷们见了他随便打个招呼，小孩子见他喊，包黑子来了。他假装跺脚追他们，娃们一哄而散。

自从1995年他从一个乡村教师考进法院，就在法庭工作，没有在法院机关待一天。马牧池、岸堤、苏村、青驼、界湖。辗转五个法庭，28年过去了。

二柱子家本来住在山上，村里退耕还林，建了分配房，叫他们都迁到山下。分配房没建完，一家人就窝在先前的牛棚里。结果三等两等，房子都分完了，只剩他一家没分到。二柱子爹就上访，到处告。镇政府也派人来了解，村委各种理由。二柱子爱上网，就用新媒体喊冤，给省长信箱留言。孙庆礼一声不响，到村里前前后后勘察。二柱子家的牛棚角被牛拱了个大窟窿，孙庆礼拿手机咔咔拍了，又在烟田附近转悠，拍照，测量。走访三天，摸出了门道。村书记的侄子在烟田边盖房，占用耕地，村民颇有微词。二柱子爱捣腾舆论，书记就把账记到他头上，拿分配房别扭他。孙庆礼找书记谈了，把测量数据和相关文件给他看。书记说，老孙，我看你的面子。

房子解决了，二柱子安顿好了爹娘，上青岛打工去了。时不时地，给老孙发个微信，也没啥话，发些喝啤酒吃蛤蜊的照片。逢年过节，就发些欢蹦乱跳的祝福动图。

二柱子事解决好了，镇党委政府表扬孙庆礼。书记说，老孙，定海神针啊。老孙说，为大局服务，为人民司法。

老孙的爱人姓陈，在中学里教数学，爱读书。孩子上大学了，周末常去法庭陪老孙值班。老孙说，青年干警上有老下有小，周末就不叫他们值班了，我自己值就行。老孙接待当事人，陈老师就在一边看书。听说法考很难，陈老师说得试试才知道有多难啊。一试，348分。陈老师斗志来了，差12分，这必须再战啊。第二年，396。老孙暗暗吃惊，这女人真有两把刷子。别人打趣他，这回在家里还有法律权威不？老孙嘴硬，我地位不可动摇。话是这样说，有些疑难案件，也在家里跟陈老师会诊。老孙说，我们办案子多了，常被经验左右，有个惯性思维。老伴的思维有数学性，讲逻辑，也没有其他经验羁绊，常给我打开思路。有时候也争论，各执己见，谁也不让谁，最后老孙就得动用权威，才能把老伴压下去：我是懒得跟你多说，这都是审判机密，我能让你知道？

1995年，年轻的孙庆礼刚穿上法官制服，意气风发。本家一个大伯拍着他的肩：孩子，入了公门，就得为百姓请命。朱笔一落定乾坤啊。这句话，孙庆礼28年不敢忘。

在法庭工作不久，孙庆礼把辖区的赡养费纠纷的当事人排查一遍，把十一个孤寡老人的赡养费执行情况列成表格，贴在墙上，有的是按月付，有的是按年付，他就按照时间节点提前通知，确保老人们及时收到。刘大娘是10月30日支付，结果28号这天，她拖着个青玉米秸秆来到法庭，说是要去拿药，急需用钱。孙庆礼问她怎么来的，她说步行来的。70多岁了，身体瘦弱，拿个青玉米秸秆当拐杖，步行13里地。而从她村头搭个小客车到镇上，不过花1块1毛钱。孙庆礼赶忙打了电话给她的儿子，第二天到法庭支付。孙庆礼掏出10块钱给她坐车，叫她先回去等着，第二天把赡养费给她送到家里。

下午岸堤镇有个突发情况，孙庆礼在路上，突然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拄着玉米秸秆的身影。他鼻子一酸，眼泪下来了。

他后来不抽烟，不喝酒，镇上其他职能部门的伙计们说他，别看他长得怪虎，连个酒不喝，一动还会红眼圈，娘们唧唧的。

青驼镇东面有一座百年古寺，名为“兴隆寺”。寺院里有一棵巨大的古银杏树，据说树龄已一千三百多年。80多年前，在这棵大树底下，山东各地300多名代表，冲破封锁，在此集结，成立了山东省战时工作推进委员会（省政府前身）。

战工会的故事，孙庆礼耳熟能详，也给来参观的人讲解过无数次。

80年风雨沧桑，很多事都变了，又似乎什么都没变。闲暇时孙庆礼总会去大树底下坐一会。风从远处吹来，那讲故事的人啊，似乎也变成了故事里的人。

作者：万晓岩

来源：人民司法天平